合掌人生

日期:2017-12-24 09:26:59 作者:了凡同修网 浏览: 查看评论 加入收藏

  正文 三、关键时刻(14)

  在我一生的行事当中,从来没有为自己放过假,而且例假日比平时更忙。尤其新春过年,我不是在大寮里煮饭炒面,供应信徒用餐,就是在头山门前指挥交通。

  佛光山开山期中,每天除了上课教学以外,经常混在工人当中,肩挑沙石,搬运水泥。乃至自从《人间福报》创刊起,我就每天为专栏撰写文章,不但从来没有脱过稿,也没有让徒众催过一次稿。虽然不能创金氏纪录,但是在一般的文人作家当中,十年三千六百五十个日子,能够十年如一日地写作不断,我想应该也是创下了一个纪录。

  甚至早在三十多年前,我就应邀游走在“台视”、“中视”、“华视”三家电视台。虽然每天各家只有五分钟的节目,但是累积下来,也是多少的时间、多少的岁月!

  我一生参加、主持过佛七、禅七,不下百次以上,那也是需要多少时间、多少心力的付出。所以我说“人生三百岁”,我一直努力,要让一天能当五天用,一个人能做五个人的事。假如我有六十年服务于佛教、社会,五乘六十等于三百,所以自觉“人生三百岁”,于愿足矣!

  人生,有许多关键的时刻,也有许多关键的想法;细数一生的岁月,点点滴滴,其实“一念三千”,哪一分、哪一秒,不是足以影响我们一生的“关键时刻”呢?

  正文 四、外婆(1)

  四、外婆

  在记忆的摇篮里,摇啊摇,摇回我童稚无忧的时光。外婆是我人生中第一个尊敬的人,她如同万能的天神,口袋里变化出糖果饼干;她温柔的话语,如同温暖烛光下那尊观音菩萨,抚慰我幼小的心灵,陪伴我走过兵荒马乱,亲人离散,而能使我身心安然,无有恐惧。

  我一生最怀念的是外婆。现在只要眼睛闭起来,外婆礼佛的身影,脸上慈祥的笑容,都非常清晰。太虚大师也是由他的外婆带大的,他在《五十岁生日感言》的文章中提及“我母之母德罕俦”,对外婆的感念,我颇有同感。

  人都有偶像的观念,而外婆是我一生最敬重的人,也是我的偶像。她没有读过书,甚至没有名字。她贤良、勤奋、温顺、敦厚、慈祥、助人、和蔼可亲,从不说人的闲话是非……这许多美德,影响了我的一生。外婆是集合中国女性美德的缩影,更是我记忆中最温馨的回忆,最美丽的一道彩虹,是我人生旅途上一颗最闪亮的明星。

  撰写此文时,中国、欧美等地,都传出雪患的灾情。雪,对我是不陌生的。弘扬佛法云游一甲子,世界各地的雪景,我都有幸观赏过。但生命中有一场雪景,是再美的风景都比不上的。这场绝美的雪色,发生在七十多年前的扬州,外婆还在我身边的日子。即使昔日物资如此简约,环境如此鄙陋,但外婆给予我的一切却是丰盛无比的。

  冬天雪花飘飘,外婆到菜园里锄菜。

  勤奋的外婆,天还未亮,安静地下床,怕吵醒沉睡的我。一个人到菜园采收,再挑到街市上卖。感觉光线透进窗口后,外婆笑呵呵地带回热热的烧饼油条。

  “快趁热吃!”屋外的雪花在飘,我口里的烧饼油条胜过山珍海味。坐在板凳上的小人儿,像个王子快意地享受外婆给他的疼爱。

  夜晚一灯如豆,外婆轻轻地唱经文,向她心目中崇敬的神明跪拜祈祷着。外婆吟唱经文比河流更悦耳。她虔诚的身影,散发的光彩,就像肃穆的神明,就像慈悲的观音。

  严冬酷寒,细心的外婆会用暖炉烘暖被单后,再唤我钻进去睡觉。

  正文 四、外婆(2)

  数十年后,我住过五大洲舒适的旅馆,看过全世界最棒的雪景,但我多么希望再回到童年的小屋子里,那里有外婆,有屋外的雪花纷飞,屋里的外婆,用她的爱,为我挡住所有的风雪。

  记忆里听外婆说过,她姓王,嫁给外公时十八岁,以后就以“刘王氏”为名。她笃信佛教,一生茹素,直到现在,连我都搞不清楚她信的佛教是什么宗派,也不是净土,也不是禅宗,现在想起来,应该属于民间的善门社团。她也拜过师父,但师父不是出家人。

  记忆里,外婆每个月都会多次去参加各庵堂的信徒集会,叫做“上供”(注:在一个厅堂里举行,供碗堆叠起来像一座山一样的叫一供),有一堂一供、一堂三供,或是一堂五供,几堂几供,任人随喜发心。主要的斋主跪在供桌前,其他的人,就站在两边。外婆带我去参加过,念什么也记不得了,印象中的善书诗偈,念着“叫你修来你不修,变个老牛拉轭头”、“善似青松恶似花,看看眼前不如他,有朝一日遭霜打,只见青松不见花”、“前生穿你一双鞋,今生驮你十里来”等,庵堂里回荡着善诗的吟诵,像海潮似的声音,听起来很悦耳。

  我最初信仰的启蒙,外婆是最重要的因缘。

  当时很少看到出家人,但是外婆很尊重出家人。她常常告诉我:“三宝最好,三宝最重要,三宝功德无边,做人要尊敬三宝。”我当时根本不懂三宝,只知有观音老母。

  外婆去参加上供,我偶尔会跟随她去参加,也因为这样,在四五岁就学会了《般若心经》,也懂得要吃素,我的性格和外婆是比较接近的。有时候,没有跟随外婆出门,她从外面回来会带一包的饼食回来,我就在门口等,所以我知道台湾话“等路”是什么意思。能够在庵堂分得到一点供果,也算是有一点地位的,就等于是现在说的“功德主”。给我的印象是,她带东西回来,没有让我感觉到她盛气凌人,她是高高在上的施主,她很伟大,而是感觉她很慈祥,很体贴安详地拿东西给我们吃。让人吃得很有尊严,很温馨,不是一种赏赐。她的劝善不是买卖性的,是没有条件的。她不会说:“你吃了要用功,吃了会开智慧,吃了会很有功德,吃了会消灾,吃了会健康……”她带回供果,很欢喜地分给我们。日后,我才稍稍懂得,外婆为我示范布施要做到“自他欢喜”的身教。

  正文 四、外婆(3)

  七八岁我与外婆长住的时候,她已经五十多岁了。她二十岁时生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二十五岁时生我,我为什么会去跟外婆住?因为我很喜欢外婆。

  从小我学到外婆的勤奋、正派、勇敢、不计较。在家里,虽然不是排行长男,但是家里的人都顾忌我,对我的发言,我的意见,都会尊重。现在回想起来,是由于我的正派,我的懂事,我不顽皮,才让家人接受。我母亲喜欢打打小牌,赢了钱,是春风满面,输了钱就不是了。她身体不好,所以我从小就会煮饭、煮菜给家人吃,没去计较谁要去煮。对于家务,我自认我是认真用心地学习。像煮早餐,早上起来,一把米放到锅里煮,煮得快烂了,就要把一把面糊放进锅里头,也有几粒米,叫“糁儿粥”。配一点萝卜干等咸的东西,就是一顿简单的早餐了。假如“糁儿粥”馊了、坏了,我也会处理,就到田里割一些韭菜回来,洗一洗,在锅里炒一炒,混到粥里,就能把异味消除掉。

  到了中午,没的东西吃,就继续吃“糁儿粥”。如果妈妈上街,会买一些菜、饭回来。虽然我不到十岁,煮饭给家人吃是难不倒我的。这种乐意为人服务的个性,也是遗传自我外婆。不过大部分时间都是外婆买来煮给我们吃,因为,外婆疼爱我们,小孩吃饱了,外婆要离开时,我就跟着回到她的家了。

  外婆住的地方离我妈妈家很近,很早就一个人独居,但她没有独居老人的悲观落寞。每天精神奕奕,天未亮就到菜园劳动,帮街坊邻舍排忧解难,到善堂去共修……屋里屋外,始终是窗明几净。我常常感觉外婆的家,像童话故事里仙人的住处,四周飘着五色的云彩。

  一九三一年左右,我的大舅母被大水淹死了。后来大舅又讨了一个后舅母,很凶,不久就分家出去了。外婆和二舅住,二舅不常在家,他是个牛贩子,现在的话叫牛的经纪人,就是牛在买卖的时候,专门帮人家评鉴这牛值多少钱。在那个时代,牛是一家的财产。人家要买牛,就找他看一下。他为人敦厚,是一个老实人。我比较喜欢他。

  三舅活到近九十岁,实在了不起。他先是国民党,后来是和平军,再后来又在日本兵里工作,之后又在游击队,跳来跳去。我记得他最高做过“乡队长”,很神气,但我不喜欢和他亲近。

  正文 四、外婆(4)

  外婆与二舅的感情好一点,二舅也比较孝顺外婆,基本上当时外婆等于没有儿女了。因为外婆这三个儿子,各自成家立业,也各有各的路要走。因此,外婆离开他们早早就独居。不过她本来就是一个独立的人。也许,由于我外公的早逝,让外婆看透人间的无常,内心坚强起来。外公是做裁缝的,在我五六岁时,外公就去世了。当时不懂,还在玩闹,不知道什么叫做死亡,只觉得他怎么老是在睡觉。记忆中,外婆面对外公的死亡,并没太激烈的惊慌,只记得她轻声地哭唱着,像幽幽的祭文:“你为什么狠心抛下我,叫我一个人怎么办?”哀而不伤,但让人感受到夫妻之间情深义重的想念。我会和外婆住,是祖孙两人习性相近,她也是得其所哉。

  不识字的外婆,是个有见识的人,坚持让我受教育,送我去念书。

  记得,第一天到私塾去念书,念了一个字:“人”。这个“人”字,对我一生影响很大。我把“做人”列为最重要的课题。试想,一个人行得不像个人,说的话也不像个人,再严重一点,礼义羞愧之心都没有,所谓“人面兽心”,人到了已经不像个人,那多没有价值呀!第二天,再学“手、足、刀、尺、山、水、田、狗、牛、羊……”这些念诵的单字,都是生活上具体可见的实物,先生从我们看过的东西教起,这样的教育方式很有成效。

  外婆送我去念书,一天要给四个铜板。十个铜板一角钱,也就是每天交四分钱。外婆每天给我四分钱交给老师,四分钱让我吃早餐,两分钱一个烧饼,得吃两个才能饱,天还没有亮就去念书了。

  那时候念的书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都要背诵。由于战乱,时常要更换上课的场所,老师也是有一课没一课地教。由于学习无法连贯,加上也没有大人可以帮助温习课业,课文就不容易会背,经常记不起来。记得有一次,明天要背书了,内文老师也没有教,教了也记不得,吓得晚上睡不着。我就慢慢体会睡觉前回忆所念的书,嘴不动,苦思,醒来起床之前回想一下昨天晚上所想的,就记得了,这是我发明的“睡眠记忆法”,百试不爽。

  那时候,战乱贫穷是社会的普遍写照。有钱就拿四个铜板去念书,没有钱就去不了。老师也谅解,他不会问你昨天为什么不来。他知道你家里没有钱。外婆给我几次去读书的钱,因为后来战乱、打仗、迁徙……难以有完整的学习环境。但不论迁徙到哪里,她都会想办法找到私塾供给我读书。那时候,我不大懂,有书读、没书读无所谓,因为我喜欢做家务,扫地、洗碗、抹窗子、整理厨房……

  正文 四、外婆(5)

  外婆独立自主,从没在她的口里听到她怨儿女的不孝,叹时局命运的不好,不论环境人事如何的险恶艰难,外婆总是安忍如一座山,平静如一泓泉。外婆的“忍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的性格,让我在青年时期,只身渡海来台,只为一腔弘法的热血,不畏茫茫的未来,这种“忍得住”的性格,我想,是外婆影响了我。

  外婆从不疾言厉色,好像也很少睡觉。她对任何人都是轻言细语。每当夜晚我睡觉了,她还在做晚课。有时候我还没有睡着,她端坐在床上打坐运功,肚子就“哗啦哗啦”翻江倒海地响着,有时候我还会被这声音吵醒。我就问她:“外婆,您肚子的声音为什么这么响?”她说:“这是功夫啊!”

  一九四八年,我离开大陆前回到家乡去看她,问她:“外婆,功夫还在吗?”外婆说:“当然,功夫怎么能丢了?”那时候她应该已经六十几岁了。那时候,我自以为懂得一些佛法了,刚好有日本的飞机从空中飞过,我说:“外婆,飞机引擎声更响,那生死能了吗?对烦恼能解脱吗?对道德能增加吗?”外婆听完,脸色都变了。那时候的我,扬扬得意,自以为是受过新式教育的人,念佛学院,并且在外面参学,我所知道的大和尚们的肚子都不会叫,他们都是讲究要道德、要慈悲、要有智慧。

  数年后,我才惊觉,我的无知、我的残忍。外婆的功夫是她几十年的努力所成。我摧毁她心目中信仰的“成绩单”,我的得意换来她的失意,我对外婆很抱歉,我这样做是很不该的。

  信仰是超越言语的文字。老太太虔诚礼敬,坚信举头三尺有神明,有善恶报应的观念,能行善助人。我想这样的心,比一个知识分子自私自利,只想图利自己的心高尚、神圣多了。外婆到底是一个有信仰善根的人,虽然不识字,但《金刚经》《普门品》《阿弥陀经》都会背诵。很多的偈语,她也都会唱,也唱得很好听。

  外婆对我们的教育,是一种鼓励的教育。她也不会指使我们要怎么做事,但是在我们的工作中,例如,我扫地的时候,她就会说:“有志没志,就看烧火扫地。”让人听了很欢喜,觉得要扫得更好、更干净。一般人认为打扫的“鄙事”,外婆视为是一种“品人”的方法,能不能成就,要从小地方着手。近年大企业在用人时,也都是从小细节观察一个人有没有用。像有个公司在招聘新人时,以在门口的鞋子有没有摆放整齐,作为录用的标准。他们的观点是:“连双鞋子脱下来都摆不正的人,如何放心交给他重要的任务?”

  正文 四、外婆(6)

  外婆经常带糖果回来。有时候我会拿一颗糖给别的小孩。她见了也很高兴,会满面笑容地说:“能分一点给别人吃,你很好啊!懂得结善缘!”外婆鼓励我把拥有的分享给别人的教育,我觉得现代的父母如果也能教小孩,把玩具、糖果,甚至把故事书、零用钱也分给贫穷的孩子,培养小孩“给”的性格,那么,我们的社会就会是个温暖互助的人间净土。

  有时候,卖小鸡的来了。她鼓励我:“你买一只!黑的、白的、花的,给你选。”帮我出钱,让我自己养。我养了几次小鸡、小鸭,细心地照顾它们。她看出我对小动物的爱心,告诉我:“你要爱护它,不要给它饿肚子哦,要给它有地方住,给它睡觉。”她教我要爱惜生命。外婆的“生命教育”是成功的,让我看到一只缺嘴的小鸡,会替它心疼流泪。如果我们的生命教育培养出的小孩心地柔软,懂得爱惜小动物,那么自然对人不会去侵犯,不会去伤害别人。

  记得,邻家有个小女孩患有小儿麻痹症,常被一些顽皮的孩童欺负、嘲笑,甚至用石子砸。外婆叮咛我:“你不可以欺负她,不可以看不起她哦!残缺也是一种美丽。”是呀,外在的残缺还可以补救,心灵的残缺,像贪、嗔、痴,忘恩负义,对人的苦难没有慈悲心,这样的心灵残障比肢体的缺陷更让人痛心。

  卢沟桥事变后,南京发生大屠杀,波及故乡扬州。日本军人四处放火杀人。外婆家很大,必定成为战火下摧残的目标。她招集家族成员说:“不要同归于尽。”意思是说:“你们都往后方逃难吧,让我留下来,我来看家。”她已经计划要牺牲了。外婆一介弱女子却有巾帼不输须眉的英雄气概。当时,我感觉外婆像大厅堂的神明,这样的伟大、崇高。

  日本人轰炸家乡,把房子都烧了,四处有很多的破铜烂铁。外婆从废墟里把它捡回来,重新再使用。她叫我们爱惜,要节俭。外婆说:“破铜烂铁也能成钢!”她教我不要只看到表相上的“无用”,要能看到“无用的大用”。外婆的“慧眼”,看出破铜也具有钢铁的质地,让我在日后课徒或弘法度众的历程中,不轻易舍弃一人。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年冬岁残,我扛了一条被单,在大雪飘飘中随着人潮往后方逃难,第一站到兴化。第一天就住在一个善人的寺庙里,没有出家人,满清幽的。里头挤满了逃难的人,没的地方住,就给我们住在水车棚里。我们几十个人,就在那里安身,棚里的空间很大,容纳我们绰绰有余。逃难的人如惊弓之鸟,有栖身处,大家都万分感念这份萍水相逢的恩情。至于厕所、洗澡的问题怎么解决我已不复记忆了。

  正文 四、外婆(7)

  当时,我们随身都带一个锅,随地把两块砖头一放,随便抓点草啊什么东西来煮,填饱肚皮不为难也。冷天,大伙拾柴烤火取暖,还算能度日。遥望一百公里以外的南京城,火光冲天,布满整个天空。

  就像杜甫的诗句“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这场战火不知要延烧到何时?留在家乡的外婆可否平安?虽有母亲在身边,但我小小的心灵,还是时时记挂着外婆的安危,只是不敢开口询问,怕母亲担心。

  不知过了几天,外婆找到我们,来到水车棚。

  劫后余生的外婆,告诉我们她一路惊险的情况,她怎么逃出日本兵的枪炮刺刀。她说,日本人一到,他们就烧我们的房子,在门外围满了稻草,眼看就要把她烧死。那个日本人正要擦火柴时,刚好另一边有个日本兵大声地叫唤他,他赶紧放下火柴,跑上前去。外婆就趁这“千钧一发”之际,逃开这场火劫。

  两天后,外婆不放心家里被烧得怎么样,想回家看看。那时候我十岁,我跟外婆说,我跟她去。外婆最初不答应,但禁不起我的央求。我和外婆一起回到家。都过了大半个月后了,家里的屋子还在烧着,为什么呢?因为有黄豆、米谷在闷烧。

  后来日本人又来把外婆抓去,我在后面追赶,日本人就踢我、打我。她近六十岁的老人,日本人抓她去煮饭。我二度和外婆失散,认不得路,回不到逃难的栖身处,自此过着流浪乱走的日子。

  当年我才十岁,和外婆走散了,心里很想念外婆,但很奇怪没有害怕。因为,只要回想和外婆住在一起的清晨夜晚,外婆买回的烧饼油条,外婆在如豆的灯下,安详地诵着经文的声音,这些画面和音声具有强大的力量,让我感觉外婆还陪在我的身边。

  这一路上,我看见了很多的死人,人间无数悲惨的情况。你问我当时吃什么,我现在也不记得了。可能沿路有善心人,给我一点米粥吧。乱世的悲歌,不是现在太平岁月的我们可以想象的。那时候,我看到一条狗,在吃死人,把整个死人的内脏掏出来,啃着咬着。死人肚里的肠子都没有了,只剩下两只手、两条腿、一个头。江面上,露出一具尸体,头朝下,两只脚朝上。我心里想,怎么会这样?再看下去,看到一堆一堆的尸体,也不腐烂。因为是冬天,都冰冻了。

  正文 四、外婆(8)

  过了几天,外婆找到了我。外婆说,她给日本人丢到河里去,好在外面穿着棉袄,沉不下去。流着流着,外婆抓到一条船的铁丝,就在叫三民桥的地方,看到一个帮日本人翻译华语的同乡,她急忙地向他挥手,那个人看到浮沉在大运河的外婆,赶快向日本人示意,说外婆是他认识的长辈。日本人就帮忙把我外婆拉了上来。

  抗战时期,外婆为了爱护家族,誓守家园,差点葬身火窟。外婆逃出家乡找到我们藏身的水车棚,后来,又被抛到大运河。外婆逃过“火劫水难”两大灾祸,似乎冥冥之中有神明的保佑。而我想,这是外婆平时助人为善,才可能有奇迹的发生。

  这些点点滴滴的往事,多年后,我才发觉,外婆在诉说时,平静无奇,好像在说别人家发生的故事。一个不识字的妇女,却具有无比的勇敢和智慧。为了家庭,为了亲情,走过暗暗的长路。如果不是她的信仰给她依靠,如果不是她对家庭的责任,她怎能当下决断,要疏散家族,要我们不要“同归于尽”。现在忆想起来,对外婆除了有深重的敬佩,还有一份感恩不舍的心情。

  当时,日本人在我们家乡见人就杀,后来由地方上的士绅组成的“维持会”,出来跟他们交涉、协调,要他们不要再杀人,答应供给日本人所需,这样才停止无辜的杀戮。

  战火稍微平息后,眼见住房都烧掉了。母亲卖了一块田,建了一排大约六间的草屋。家里没几个人,外婆就跟我们一起住。

  我应该是在那个时候,学会了“不怕”。不怕鬼,怕人;不怕死人,怕活人。我在死人堆里都能够跟他们睡觉。我的勇敢、沉稳,除了时代的洗礼,战争的磨炼之外,应该还要再加上外婆的“身教”。

  经历这种艰苦的生活再加上外婆的影响,让我很勤奋。最初是捡铁钉来卖,还能卖一点钱。后来就捡桃核、杏核,可以卖给药房做药。也捡洋片(香烟盒里的铁片,可以把香烟撑持住),洋片上都画了一些历史故事。现在“金玉满堂”教材卡片的构想(为弘法布教的图文教材,有十二套,一千二百张卡。有法语、古德语录、菜根谭、祈愿文等),也是有一点来自这洋片的构想。

  那时候儿童的游戏,就是把桃核、杏核拿来玩,还有像丢手帕、老鹰抓小鸡,官兵抓强盗……小孩总会贪玩,有时候迟归了,心也会慌,会怕被大人责怪。外婆总是站在门口等我,昏暗的天色下,我的外婆像黑夜里的灯塔,指引着我。

  正文 四、外婆(9)

  “洗手,吃饭去!”

  外婆没一句呵斥,从未有疾言厉色,只问我吃饱没有,关心我的衣服穿得够暖否。

  外婆擅长做腌酱菜,因此家里经年累月都不用去外面买菜。那时候,生活贫瘠到甚至看到油就想喝一口,现在富裕的生活,没有油水是怎样的日子,大家是想象不到的。没有油水,吃什么都会刮到胃,涩涩的不好吃。

  我早晨捡狗屎,傍晚去拾牛粪,狗屎做肥料,牛粪做燃料,卖给人家。那时候能赚钱,我心里也很高兴。赚的钱,外婆要我交给母亲,因为母亲要供应全家生活所需。我赚了钱,外婆要我给母亲,外婆教我要报答父母恩,要我懂得母亲的辛苦。

  以前我不敢将这件事告诉人,觉得拾牛粪捡狗屎,是一些卑贱的事。现在敢说了,因为,以现代人的角度来看这也是一种环保行为,更是教导小孩如何懂得“人间生活不易”,能为家庭分担负担、能自立工作,才是有尊严的人生。

  外婆为人公平公正,人家有什么事,都来请她评个理。她有这种能量,人家跟她讲什么,她讲一下,大家都能欢欢喜喜地回去。尤其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我的大舅母很不孝顺,常常对我外婆大声说话、忤逆、无理,邻居看不下去,和她说:“你的大媳妇非常不孝哦!”外婆很温和地回答说:“不会啊!她对我很好呀,有时候我去她家里吃饭,她会请我上座,还帮我夹菜。”此时,我的大舅母正在门外,听到了外婆的话深受感动,后来脾气改了很多。因此,我在佛光山大悲殿外刻《普门品》的壁画:“或值怨贼绕,各执刀加害;念彼观音力,不能损一毛。”若人持刀枪来了,慈悲对他,刀枪就没有了,说的就是我外婆的故事。

  我的外婆是大脚,穿青布衣,一个何其平凡渺小的老太婆,她虽渺小如宇宙的微粒浮尘,但在我的心里,却有如巨星的光辉。

  外婆陪我走过战火,我们祖孙两人相依为命,四处流浪逃难。看见那些尸体,就想起一句话:“当初永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路边的死人,都被野狗吃了,很可怕。外婆怕我心灵受伤害,就告诉我“面对死亡,不要惊慌”。

  正文 四、外婆(10)

  外婆的一生,她从信仰里得到安住身心,从慈悲里面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

  外婆常常赞美我“从小一看,到老一半”,“李家的这一棵树,就看你这颗李子红了”。意思是,看一个人小的时候怎样,就知道长大以后是什么样子了,也是鼓励我要上进的意思。

  我十二岁出家后,二十二岁时曾和外婆见过一面,这之后就没有再见过外婆。一九八一年,我和弟弟国民在美国见面。他说,外婆在我离开大陆不久后就往生了。料想不到,二十二岁那年一会,竟是和外婆天人永隔。

  记得最后一次看到外婆,她坐在一棵树下,手里一面做着针线——那么年老了,还是闲不住。一面跟我讲:“我的身后事,靠你那几个舅舅是没有指望了,希望我把后事都交代给你。”我那时候年轻,不懂什么叫后事,不过心里想,外婆交代的事我一定照做。想不到,海峡两岸一相隔就是数十载,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但是,就算隔了多久的岁月,外婆安详的面目,慈悲的言行,都清楚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据大陆的家人说,外婆是在一九四九年后的三四年间往生的。

  我当时将五千美元,托国民弟返乡时为外婆建塔纪念。一九八九年回乡探亲,国民弟未遵守我的托付为外婆建塔,只盖了个纪念堂。纪念堂中间有他刚逝世的妻子秀华的遗像。我为外婆感到委屈,外婆疼爱我们的情义,帮助多病的妈妈照顾我们的三餐,难道这个恩惠,我们可以不回报吗?记得有首诗写着:“记得当初我养儿,我儿今又养孙儿,我儿饿我由他饿,莫教孙儿饿我儿。”这是天下父母心,难道后代儿孙,连起码反哺亲恩的心都没有了吗?

  因为想念至极,有次做梦终于梦到了她老人家。

  我对着来来往往的路人,焦急地询问:“有看到我的外婆吗?”我到了一间宽大而破旧的屋中,在一个壁橱里见到了外婆。她面黄肌瘦,好像不愿再看这世事沧桑,双目紧闭,面无表情。我向前握住外婆的手,外婆微微地张开眼,像是很意外的样子,她从橱柜里一步一步走出来,沉默地对着我,只是摇头叹息。我想,外婆心中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只是旁边站了人。那是慧龙、道悟、杨慈满等,我支开他们。外婆说:“人间有不同的人,树上结不同的果子……”再没说什么,就快步在云雾里飘散了。我立即大叫:“外婆!外婆!”

  正文 四、外婆(11)

  醒来,我才知是一场梦,这也是外婆唯一一次入梦来。

  二 七年,寒山寺赠送“和平钟”时,我写了一首诗:“两岸尘缘如梦幻,骨肉至亲不往还;苏州古刹寒山寺,和平钟声到台湾。”

  写这一段,不禁想到与外婆杨柳树下一别竟成永诀,不禁泪眼潸潸。

  至于外婆葬在哪里,只有以一句“踏破茫海无觅处,不知何处葬外婆”来形容了。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我们没有外婆,我们都要饿死的。

  我的父亲应该是在我十岁时外出经商,七七卢沟桥事变后,在南京大屠杀中殉难。那时候,如果没有外婆的扶助,多病的母亲是养不活我们的。

  我外婆有一弟二妹,有一位也是出家的比丘尼,我们叫她“师公”,我也曾在她的庵堂住过一个月。还有我出生不久后,拜一个庵堂的比丘尼做师父,因为按照家乡习俗,小婴儿拜个“师父”比较容易平安长大。

  十八岁那年,我这位婴儿期的比丘尼师父,请托外婆,一定要和我见一面。我不肯,和外婆说:“我是比丘,不能认比丘尼做师父。”外婆似乎听不懂我的说明,还是再三地要我和这位比丘尼师父见一面。我无法推辞掉外婆的好意,只好退让一步。我告诉外婆说:“我可以和她见面,但不要和她说话。”这段和我婴儿期的比丘尼师父十八年后再见的情景,已渺渺不复记忆了。因为我的心中装满了外婆温厚的话语,还有她信守对人承诺的诸多忍耐,当然是装不下其他人事的印象了。

  我出生后“拜师”,应该也是我外婆的意思吧!外婆有所用意地为我“穿针引线”。我想,这是外婆希望把我接引到三宝门中,可免受战争无情的苦难,远离人间无常的折磨。

  外婆是万能的,让我在童年的夜晚,不惧怕鬼怪野兽,有了外婆,我什么都不怕。

  初出家那几年,佛堂供奉的观音菩萨常常变换成外婆的面貌,外婆安详温暖的声音,常常让我想念,使我在午夜梦回时,泪湿枕巾,不知何年何月能与外婆重逢?

  正文 四、外婆(12)

  现在我八十多岁了,外婆去世已经近一甲子,外婆笑容可掬的神态,至今还刻在我的心版上。外婆并没有离我而去,她温顺、谦恭、柔和、勇敢、承担,她的与人为善,她的给人欢喜……这些精神思想,都流入我身心的血液了。

  我想起外婆腌渍酱菜的坛口封着紧密的渍物,经过时间的酝酿,入口最为香脆,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沉得住、耐得住,才会有所成。外婆从善堂带回的果品,让我在稚嫩的心灵种下佛缘。因此,我鼓励佛光山派下的别、分院道场,在法会或活动时,要备办结缘品分给大家带回去。因为,带回的不是糖果、饼干,而是有礼佛敬佛心意的芳香。这若干的果品,散到哪里,都会为众生种下妙因善缘。

  我想念外婆肚子“咕噜噜”的声响。她引以为傲的信仰成就的神功。当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深深生起对外婆忏悔的心情。当年我自以为了不起、有学问,无的放矢的轻率言语,伤害了外婆的信心,也让温柔敦厚的外婆黯然神伤。

  我感谢我的外婆,感谢她抚养教养我的恩德。最要紧的是,她的慈善言行,她的正义勇敢,她的不和人计较的宽大心量,让我看到传统妇女的勤练忍耐里洋溢着大智慧;在为亲人家族的付出中,她们所持守的是无有怨悔,不求回报的菩萨心肠。

  “偶像”是内心崇拜的圣贤。外婆的慈悲,从不疾言厉色的温柔,她的贤惠勤劳,使她成为我幼年时的偶像;她的仗义执言,常为左邻右舍排难解纷,更使她成为我童年时的英雄。

  童年扬州的雪景不复再现,我与外婆共住的小屋已人事全非。外婆当年跌落的河流今犹在,立在桥边的我,望着流不断的水流,遥想那时候外婆豪迈的言语,述说她逃过日本兵的英勇经过。今日忆及,除了缅怀感念,还有一份对外婆的疼惜与不舍。

  六十年悠悠过去了,外婆的形体虽遍寻无踪,但我视每位长辈为我的外婆,让外婆活在我的心里,长长久久。虽然我与外婆已生死隔绝,长大成年后,我不断有新的偶像群,但外婆永远是我生命的第一个偶像。一片森林,如果没有最初小小根芽支撑着,呵护着,提供它们所需的养分,怎能有希望长成枝叶繁盛,绿意洒遍的丛林呢?

  外婆的音容、形象、精神已深植在我的心田。感谢外婆,让我结下深厚的佛缘;感谢外婆,让我在童年时学习到应该爱护生命,懂得勤奋精进,无私地奉献自己的热心热情,六十年来,无怨无悔地弘法利生。

  正文 五、母亲,大家的老奶奶(1)

  五、母亲,大家的老奶奶

  历经民国缔造,北伐统一,国共战争,吾母即为现代史;

  走遍大陆河山,游行美日,终归净土,慈亲好似活地图。

  这是我为九十五, 岁高龄的老母——李刘玉英居士(大家称她老奶奶),所写的一副挽联。

  守在灵前,我再一次深深地凝视着母亲:皤皤的银丝,整齐地衬托着她安详的容颜,使我忆起小时候守在床边,等待母亲起床的情景。

  这一次,她终于放下了一生的牵挂、辛劳,永远地休息了。

  就在她往生之前的二十分钟——一九九六年五月三十日凌晨四时,在美国洛杉矶的惠提尔医院中,她还叮咛陪伴在身边的现任西来寺住持慈容法师:“谢谢你们为我念佛,我现在要走了,千万不要让二太爷(‘二太爷’是母亲对我的昵称)知道,免得他挂心。”

  十几小时的飞行,我从台湾赶到母亲的身边,随行的有母亲熟悉的慈庄、慈惠、依空、慧华等。

  母亲,请您原谅孩儿的不孝,虽然您苦心吩咐不要让我挂心,但我也了解:您是多么渴望在一生的最后一刻,让孩儿握着您的手送您一程。

  前几天,一场小小的感冒,把母亲送进了惠提尔医院。五月二十九日的白天,母亲精神出奇的好,对围在床边的家人及法师,讲说着她永远讲不倦的“劝世文”,西来寺法师们还兴高采烈地讨论着如何庆祝她即将到来的九十六岁生日。

  如果我向她报告:在台北佛诞的法会上,有两万多人听我讲话。她一定会高兴地笑着说:“两万人听你讲话,但是你得听我一个人讲话。”

  正文 五、母亲,大家的老奶奶(2)

  现在,我只有用“心灵传真”说给她听了。

  我遵照她的遗愿,不让人知道。四天后,六月三日星期一上午九点,我们把她送到西来寺附近的玫瑰岗公墓火葬。

  在众人的诵经念佛声中,我轻轻地按下了绿色的电钮,一阵火、一阵风、一阵光,永远地送别了母亲。

  当初,二十五岁的母亲,生下了我的身体。现在,七十年后,母亲的身体却被我火化了。

  母亲好像一艘船,载着我,慢慢地驶向人间。而我却像航天飞机,载着母亲,瞬间航向另一个时空世界。

  母亲,在风火光中,青色青光、黄色黄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的圣莲上,请您稳稳地坐好,不要挂念这个世界,不用担心您的儿孙。

  我在心中默默地念着:

  娑婆极乐,来去不变母子情;

  人间天上,永远都是好慈亲。

  从玫瑰岗回西来寺,突然觉得少掉了很多,又增加了很多。在心理上,虽然我早有准备,但仍免不了会有浓浓的怀念。生死是世人解不开的谜,佛陀当初领导着信仰他教法的弟子,要解开生死的秘密。很多信徒关心我的悲伤,但我感觉:生者何尝生?死者又何尝死?生死只是永远生命中的一个段落而已。

  心定法师捧着母亲的灵骨,我抱着母亲的遗像,回到佛光山,举行了怀恩法会之后,母亲一生的影像,更加清晰地映现于脑海。

  母亲出生于江苏扬州一个贫苦的乡村家庭,也因此养成一生勤俭的习惯。没有念过书、不识字的母亲,却经常口诵一些令人深思的诗句。例如,“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这就是五十五年前听她诵念的苏东坡诗句。事实上,不只口念、心念,母亲甚至以一生的生命来实践这些诗句。所以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她几乎都能随口说来,也就不足为奇了。

  正文 五、母亲,大家的老奶奶(3)

  童年跟着母亲过苦日子,从未见过她为贫穷烦恼忧愁。她常告诉我们:“一个人要能‘贫而不穷’,见到琳琅满目的物品,只要你不想买,你就是富有的人。”基于这样的理念,她一生不好置物。有几次,家里的钱比平时多了些,她立即拿去换了很多零钱,随缘施舍,以施舍为富。她的理由是:“一文逼死英雄汉,一文也可救英雄。”

  经常,家里都是家徒四壁、无三日之粮。但她一点都不罣碍,照样到处为人排难解纷。只要听到某人有困难,或有人上门诉苦,她立即把胸膛一拍,保证为对方效劳。有一次,邻居的媳妇被婆婆欺负,哭闹着要回娘家。母亲告诉她:“你婆婆刚才来过,都说你好话,说你贤惠、说你勤俭、说你会持家,怎么你现在倒怀恨起婆婆来?”媳妇听得目瞪口呆。从此婆媳和好,再也没有类似的问题发生。

  母亲对饮食的需求很淡薄。童年时期,家中因为经济能力有限无法购买大鱼大肉,但在十八年前母子联络上时,七十七岁的母亲,看来仍健壮高大。很少人相信,在“文革”时期被定为“黑五类”(因我在台湾的关系),每个月收入只有十一元,三餐不饱的母亲,能够健康良好。

  说穿了,母亲不以饮食为主要的养分。她以对人的热心相助、见义勇为、乐善好施为营养。

  十多年前,我有机会把母亲接到美国奉养,满心欢喜地准备各式素菜,孝敬她老人家。谁知每一餐,她的筷子动来动去,永远只是豆腐乳、酱瓜两样,再配上稀饭,偶尔加上一杯茶,这就是她最中意的佳肴美膳。如果要让营养专家来检验母亲的养生食品,恐怕他们要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美国副总统戈尔访问西来寺期间,我随侍在母亲身边。她虽不像几年前那样健步如飞,却也是谈笑风生、慈祥恺悌。最令她皱眉的是:物质丰富的现代人,既不知惜物,又不好好惜福。她对此很不以为然。她常训诫儿孙:“一个人要知福、惜福,才有福。福报就像银行存款一般,不可随意花用。”对于这些话,她一生力行不渝。她在房间四处取用方便的卫生纸,抽出来之后,首先把薄薄的两张分开,再撕成四等份,这样至少可以使用八次以上。所以对于有些人竟然丝毫不知疼惜,随意把洁白柔软的卫生纸,轻忽地一抽,就用来抹桌子,真是让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难怪她要皱眉了。

  正文 五、母亲,大家的老奶奶(4)

  安贫、知足,甚至“以贫苦为气节”,是母亲一生最好的写照。

  母亲一生中有几件得意的事情:其一是她虽自奉十分勤俭,却乐善好施。六年前,她终于来到她儿子创建的台湾佛光山。在两万人的信徒大会上,大家热烈地对着她高呼:“老奶奶好。”她一生未曾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但她既不怯场,也不慌张,高兴而热络地挥着双手与大家打招呼,接着又用扬州话给大家做了一段“开示”。我也临时充当了母亲的翻译员。她说:“佛光山就是西方极乐世界,天堂就在人间,希望大家好好地修行。过去观音菩萨在大香山得道,我希望大家在佛光山得道。大家对我这么好,我没有东西给你们,我只有把我的儿子送给大家。”

  亲自把儿子“送”给大家之后,母亲打从心底里高兴了起来。我想,如果她年轻时就知道有“器官捐赠”这种事,恐怕连头目脑髓、五脏六腑,统统签下捐赠同意书。可能也是因为这一片舍己的慈心,母亲另一件得意的事情就是:外婆生下他们四个兄弟姐妹,直至母亲往生以前,四个人都健在,加起来的年龄有三百六十多岁。母亲自己生了四个孩子:长子国华、长女素华、我和小弟国民,平均都有七十多岁,四个人合起来也有二百八十几岁。尤其历经“文化大革命”时期,多少人妻离子散、死于非命……我们这样“黑五类”的家庭,竟然每个人都能够无恙,母亲认为是仗着佛菩萨的光明,大家才能平安无事。

  除了安贫、知足、惜缘、惜福、能舍,信仰就是母亲一生最深厚的财富。而端庄的威仪、当仁不让的勇敢,则可说是她与生俱来的两种特性吧!

  可能是受到外婆的身教的影响,母亲一生都注重威仪,“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站着,她从不晃动身体,坐下来绝不跷腿,而且一生从不倚靠椅背,即使坐在床上,也不倚靠枕头、棉被。

  近年来,我有能力孝养她,就为她备置一套沙发靠椅,希望她可以坐得舒服些,但是多年来从未见她使用过。

  不管何时见到母亲,她总是衣着整齐。对于衣服,无论如何破旧、缝补过,她都不计较,但是一定要穿着整洁。这些年,慈庄、慧华等人很热心地为她添置了许多新衣,但是她从不轻易更换,母亲念旧与惜物之情,可见一斑。后来我又发现,母亲不重视外形,只重视心意。有一次,我陪伴着她走到西来寺,我说:“母亲,我们今天改走后门,上去比较近。”母亲回答:“上等人,主人迎上门;中等人,有人接待人;下等人,求人都无人。前门后门不要紧,只要到了西来寺可以看到人。”

  正文 五、母亲,大家的老奶奶(5)

  在西来寺的佛殿,我说:“我来点香给您拜佛。”母亲回答:“不要紧,佛祖哪里要我们的香?哪里要我们的花?佛祖只要我们凡夫的一点心。”

  和母亲在一起,通常都是她在演说佛法,我在旁洗耳恭听。有一次我讲《金刚经》,不知道母亲就坐在后面听,等我下来了,她批评我讲得太高深了,怎么可以告诉大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呢?“无我相”倒也罢了,如果“无人相”,心中眼中都没有他人,还修什么行呢?

  我听了母亲这一席话,哑口无言,同时也领悟到母亲坚持要“有人相”,正是我努力推行人间佛教的批注。

  母亲无论说话、走路,向来是安详有序。即使天大的事情发生,她都不乱方寸。许多在佛教学院受了多年教育,后来又出家受戒的徒众,都万分敬佩母亲这种与生俱来的威仪、风范。

  母亲一生历经许多战争、多次的悲欢离合,几度面临国破家亡,我们兄姐弟四人,没有人看到过母亲掉眼泪。

  七七事变,日军在卢沟桥发动战争。这一年冬天,战事蔓延到南京,母亲站在扬州的一条公路上,看着自己的家遭到日军恣意的焚烧,当时还年幼的我,紧紧跟随在她身边,亲眼见她若无其事的样子。就在抗日战争期间,国军部队极力搜寻壮丁,几乎每天都要应付好几次这种事情。当时二舅刘贵生正好在我家,那天又来了一批抓壮丁的人,二舅立即到厨房的稻草堆中躲藏,可惜一条腿露在外面,还是被拖出来带走了。过了一两天,母亲找到了当地的警察局局长,提出申诉:“我兄弟上有老母,如果你抓走了他,一家孤儿寡母,生活无人负担,只有统统到你家生活。”那位警察局局长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很快释放了二舅。旁人见了这一幕,以为母亲是有办法、有后台的贵夫人,朝她面前一跪,请求搭救亲人,后来竟也让她救了出来。

  这类事情很多,母亲也以此自豪,但有一次却发生人命关天的无妄之灾。一位母亲尊为义父的邻居,竟然在家里被水桶的绳子一绊,跌了一跤,死了。这家姓解的邻居家贫,无力负担丧葬费,有人建议母亲设法代买一副棺木料理后事。母亲当下点头同意,并即刻搭船上街去备办所需。

  正文 五、母亲,大家的老奶奶(6)

  谁知解家的儿子解仁保,竟找了很多人将尸体抬到我家里来,说我家打死人了。人多口杂,一下子闲言四起,群情哗然,议论纷纷。当时正是盛夏季节,家家户户的农田都缺水,经常发生抢水事件。被水桶绳绊死的人,被说成是因抢水被人打死,许多人也就顺理成章地相信了。

  扬州派了很多人来验尸,母亲在回程的船上听说这件事,立即将棺木、寿衣退回,准备面对这场官司(由于这起事端,后来尸体直至腐烂、滴血,仍无人闻问)。当晚家里来了好多人,要把父亲抓走。当时年幼的我,被这扰攘的声音惊吓得躲在床下探看,不敢出来。父亲被逮捕送到扬州。两天后,父亲经过初审回来了。随后案子被送往苏州高等法院审判,父母亲是被告,所以都去了苏州,而原告解仁保不知何故没有到庭。可能因为苏州是个大城,而邻居解家诬告我们,原来只希望图个小利,没想到现在却要备办经费,万一输了,后果更是不堪设想,所以他缺席了。

  法官问母亲:“原告为何没来?”

  母亲答:“不知道。”

  法官再问:“人是你们打死的吗?”

  母亲答:“不是。”

  由于母亲神态自若,不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所答也都清楚明了,所以当下被宣判无罪。

  后来母亲一生都很自豪于“很会打官司”。

  我出家以后,在佛学院读书,母亲还热心地托我为解仁保找工作,一点都不以当年解家的诬告为忤。母亲实在是位宽厚、豪爽的女中英雄。

  战争期间死了好多人。有一次,母亲走路时居然踢到躺在地上的一个阿兵哥,阿兵哥还活着,母亲宽慰他:“你不要动,让我来帮助你。”说完立即回家,找了一块门板,并且请邻居将这位阿兵哥带到后方。过了一段时间,我还亲见这位阿兵哥升了官,身上带了一把手枪,到我家来感谢母亲的救命之恩。

  正文 五、母亲,大家的老奶奶(7)

  在这样的枪林弹雨中讨生活,我们这些不知人间悲苦的战争儿童,无聊时,常在一场战役过后,跑到战场去,以点数死人为乐。母亲虽然三令五申警告我们兄弟不准去,我们还是有一两次溜去。有一次,在牌桌上,母亲听说有两个小孩在点数死人时被临时引爆的炮弹炸死了,她立即匆匆忙忙出来寻找,见到我们安好无恙,才放下心来。这是我记忆中,母亲最着急紧张的一次。

  前几年,我在南京雨花台,李先念先生公子的居所附近买下一个精舍,环境十分清幽,我请母亲安住于此。许多信徒从台湾赶来探望母亲,比如,台湾省生命线的创办人曹仲植居士、为善长乐的电视制作人周志敏居士、“立法委员”潘维刚小姐、“小王爷”陈丽丽小姐、企业家刘昭明居士、作家符芝瑛小姐等。母亲好客,总是欢喜热情地招呼大家。一本数十年的传统,家中若有六个人,必定预备八个人的饭菜,免得客人远来,临时张罗,让人家久等。每天一早,家里必定预备一大壶茶,以备客人一到,立刻可以奉上。有一次我回家探亲,家里来了子子孙孙好几十个人,一齐围绕着她。母亲愉悦之情溢于言表,她说:“万朵桃花一个根。”母亲就是这样一个重视家庭伦理的人。

  一九八九年,母亲第一次在西来寺过年,我陪伴在她身边。说起当年她嫁给父亲,只凭着外婆的一句话——因为父亲是个忠厚的老实人。父亲曾经营过香烛铺、成衣店,但都经营不善,家里的田产也都赔了进去。唯有经营素菜馆时,一流厨艺受到远亲近邻的赞美。在中日战争南京大屠杀时,父亲失踪。当时未满四十岁的母亲,带着十二岁的我到城里寻找父亲。路过栖霞山时,无意之中,因为一句话,成就了我出家的因缘。我曾问过母亲,当时怎么答应我出家呢?母亲说:“我看你是一个有前途的孩子,母亲没有力量培养你,你能在佛教中读书上进,有什么不好呢?”真感谢母亲开明的观念。

  母亲受人点滴之恩,都是涌泉以报。当年唐山大地震,她唯恐受波及,不得不由扬州前往上海表兄家避难,暂住数月。我和她相逢这十八年来,她不断地要我给表兄家送去收音机、电视机、电冰箱等各种物品,以答谢当年表兄的收容之恩。由于母亲重视怀恩报德,后来我在佛光山台北道场、佛光山台南讲堂等处都设立了“滴水坊”,就是取源于母亲“滴水之恩、涌泉以报”的精神。

  正文 五、母亲,大家的老奶奶(8)

  常有人赞叹与我说话如沐春风,心开意解,但是在母亲跟前,我几乎没有说话的机会。只要母亲开口,大家都自然地屏息倾听,往往从三皇五帝定乾坤开始,一直到孙中山、蒋介石、毛泽东,乃至邓小平、***等,她都能津津乐道,侃侃而谈。

  有一次,我到大陆去探望她老人家,一阵寒暄过后,我打开皮箱,将送给母亲的衣物奉上。母亲看了说:“你买衣服给我,我也要给你一些东西。”说完,从枕边拿出十几双袜子放在我手中。我对母亲说:“我一双袜子要穿一两年,您买了这么多袜子给我做什么?”母亲回答:“儿子啊,你可以活到两百岁。”

  过一会儿,母亲又如数家珍般,将她收集的名片,一一翻出来给我看。这时,我也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我的名片递给她,母亲笑眯眯地说:“哦,这是佛陀的名片啊。”母亲就是这么一位幽默风趣的人。

  有一年春节前夕,她为孙子李春来买了一双新鞋。谁知在回程的路上,看见一个穷人在寒冬中赤足而行,她自然而然就将鞋子送给了那个人。春来回家听说奶奶为他上街买新鞋,雀跃欢喜,但奇怪的是到处都找不到,看见孙子找得愈来愈心焦,母亲连忙说:“找得到,是好兆;找不到,是佛光普照。”春来听了,觉得“禅机隐隐”,知道奶奶向来乐善好施,于是他穿着旧鞋,也过了个愉快的年。

  一九四九年,我率领“僧侣救护队”来到台湾,从此与母亲音讯隔绝。当时,大陆谣传我在台湾已易服从军,位居师长高位,从此一家人都被打入“黑五类”,母亲也因此连累受苦,每天都要靠做工换取口粮。“文化大革命”期间,公安人员将母亲抓去,严厉地威吓她:“你儿子在哪里?快说出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母亲回答:“天下父母养育儿女,都希望能留在身边孝顺;腿长在他身上,我怎么知道他在哪里?”

  “你儿子写给你的信我都收到了,你怎么会没跟他联络呢?”

  母亲并没有被公安人员咄咄逼人的话吓倒,镇静地说:“我儿子的信你既然收到了,你就应该知道他在哪里,我不知道。如果你真的要找他,你拿路费给我,我去找。”接着还“劝告”他说,“我生儿子没享福,反倒惹来了一身霉气,所以我奉劝你以后不要养儿子。”

  正文 五、母亲,大家的老奶奶(9)

  一九九 年,她到台湾佛光山来,有记者问她:“您觉得台湾好,还是大陆好?”对这样的问题,我当时在旁边为她暗暗地捏了一把汗。没想到,母亲神色自若地回答:“台湾经济繁荣,民生富裕,但是我年纪大了,比较习惯在大陆居住。”她自然而得体的应对,折服了在场所有的人。

  其实母亲的机智,在她年轻的时候就已经表露无遗。她虽然没有读过书,但是因为事事留心,再加上从香火神的戏码里得知许多中国民间忠孝节义、因果报应的故事,也学会不少成语诗句,所以不但出口成章,而且还常常纠正我念错的字。直至今日,我经常告诉徒众:“我是从不识字的母亲那里,认识许多字的。”

  有一个徒众问她:“奶奶,出家有什么好处呢?”

  母亲信手拈来,自然地顺口诵出:

  一修不受公婆气,二修不受丈夫缠,

  三修没有厨房苦,四修没有家事忙,

  五修怀中不抱子,六修没有闺房冷,

  七修不愁柴米贵,八修不受妯娌嫌,

  九修成为丈夫相,十修善果功行圆。

  说完,爆出一阵热烈的掌声。连我也想象不出,为何母亲能出口即刻成章?

  来佛光山的信徒问她修持法门,她说:“我一个老太婆有什么修持?我只知道本住一心,从善心出发,地狱、天堂随心转,当下发心,即是天堂。清净佛道、荣华富贵全在我们一念之间。”

  母亲的机智幽默及富含禅机的言语,为她赢得很好的人缘。她自己也很得意,不只大家听她说话,连平时要说话给人听的儿子,也欢喜听她讲古。

  正文 五、母亲,大家的老奶奶(10)

  母亲是一个天生“老婆心切”的人,我到各地弘法时,母亲还帮我教育弟子。有一次,她向就读西来大学的法师们说:“你们僧团里人多,可以有意见,但要懂得融和哦,因为你们师父事业大、佛法大、发心大,你们也要跟着他,把心发得大起来。”

  当时胜鬘书院的同学正好到西来寺游学参访。母亲见到她们,又换另一种语气:“小姐在家也可以修行。以前我常鼓励一个做法官的朋友,告诉他,公门里好修行。后来他把死刑犯改判为无期徒刑,无期徒刑改为有期徒刑,十年的改判五年。这些受刑的人得到恩惠,都改过向善,真是功德无量。带发修行,更方便在各行各业中积德。”

  有一次,我赞美她说:“您老人家好慈悲啊!”

  她回答:“如果我不慈悲,你会投胎到我这里来吗?”

  我回想起来,在扬州老家时,七十多岁的老母亲每天都到运河挑水回家,将水煮开以后,亲自倒在碗里(当时没有茶杯),一一放在凳子上,供附近小学的师生们饮用,后来大家一致称呼她为“老奶奶”,以示尊敬。没想到“老奶奶”三个字,也可以跨越海峡两岸,甚至响遍世界。

  记得有一年,我在香港红磡体育馆主持佛学讲座,母亲特地从上海远渡关山到九龙看我。在前往会场前,她告诉我:“我知道你今天要去演讲,怕你分心,我就不去了,在家里等你回来。我们是‘多年枯木又逢春’,你要用心把大家带到极乐世界去。”

  是的,母亲大人,孩儿谨遵教示。

  每次我到美国弘法,尽管十分忙碌,但每天仍抽空到母亲那里晨昏定省,略尽孝思。每次见到她对我那种殷切盼望的神情,总是心中不忍,所以虽然身边有许多事情还未处理,我也都坐上一两小时,和她闲话家常,有时甚至谈到深夜时分。后来儿孙辈知道了,就常提醒她:“二太爷该去睡觉了。”“二太爷还没吃饭。”“二太爷等会儿要开会。”“有客人在等二太爷。”母亲十分体贴人意,每次一听到这些话,总是催促我赶快回去。

  正文 五、母亲,大家的老奶奶(11)

  母亲往生后,我在美国寓所设置灵堂。在香烟袅袅中,往事一幕幕袭上心头。六年前,就在这间屋子里,母亲从楼梯上摔下来,跌断腿骨。当时我正搭机前往澳洲弘法,得知消息时,她已开刀完毕,正在疗养恢复当中。她知道自己骨折后,第一句话就叮咛西来寺的住众:“不可以通知你们的师父,他在外面弘法,不要让他挂念我。”

  母亲有她自己的人生观:“人要存好心,给人欺负不要紧。你看,我经过北伐,经过抗战,经过‘文化大革命’,多少的磨难,多少的艰辛,我还不是照样活到九十几岁?”

  母亲来到台湾佛光山那一年,万国道德会正在编写《贤母传》,想采访母亲。我征询她老人家的意见,问她要不要让人家写。母亲连忙摇头说:“不要,人愈小愈好。”然后不胜怜惜地对我说,“你这样‘大’,不苦吗?”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一切,言犹在耳,而母亲已经离开了。

  六月十六日,承佛光山徒众的孝心,为母亲举办了怀恩法会。事先我一再告诉徒众不可惊扰信徒,没想到,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拥入如来殿大会堂悼念母亲的宾客络绎不绝,竟达五千余人。此情此景,让我想起母亲初来佛光山时,曾经向大家说:“佛光山就是西方极乐世界。人人心中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我要我儿子好好接引大家,让大家都能成佛。”

  如今,母亲世缘已了,应该会回到另一个地方,整装待发,就像移民出国一样。以她这样一位“有人相”,充满人间佛教性格的人,必定不舍众生,相信不久以后,她必定乘愿再来。

  正文 六、苦行(1)

  六、苦行

  苦行,是指佛教修行人所过的一种刻苦自励的修持生活。当初佛陀曾有六年的苦行生活。佛陀十大弟子中的大迦叶尊者,每天“日中一食,树下一宿”,平日或在山崖静坐,或在水边观想,甚至在冢间修行,都视之为“苦行”。由于大迦叶尊者专修头陀苦行,所以在诸弟子中,有“头陀第一”之称。

  在中国佛教里,历代的祖师大德们,多数也都是从苦行中出身。例如,雪峰禅师任饭头,庆诸禅师任米头,义怀禅师任水头,佛心禅师任净头;乃至六祖慧能大师磨房舂米,稽山禅师入山采薪,临济禅师锄地栽松,仰山禅师开荒牧牛,丹霞禅师莳花除草,洞山禅师耘锄茶园,赵州禅师扫地,云门禅师担米,玄沙禅师砍柴,懒融禅师典座等,都称为“苦行”。

  苦行是出家人应有的修行过程,也是僧侣应有的密行。我回想起自己从小出家到现在,七十余年的僧侣生涯,说我多么有修行,自己不敢直下承担。不过一路走来,已经到了人生的风烛残年,我总应该有些许的生活点滴可以略微表述。

  我青少年时,有一个很好的习惯,就是勤苦耐劳,热心服务。所以在栖霞律学院六年的生活中,除了读书以外,平日上山砍柴,到两公里外的地方挑水,尤其六年的行堂,为人添饭加菜等服务,我都做过。那时丛林的寺院建筑,没有现代化的动线规划,斋堂(餐厅)离大寮(厨房),可能都有二三百公尺之远。每日三餐,不但要挑饭担菜,尤其要挑水洗碗,来来去去,三餐所花费的时间,总共加起来就占去了整个生活的百分之二十到三十。另外,清晨三点半起床做早课,加上还有晚课、午殿,就是所谓的“五堂功课”。

  一般说,行堂、典座在佛门里都被列为“苦行”的行单,但我并不以为苦,反而觉得“服务为快乐之本”。在这一段“苦行”的岁月里,我从行堂工作中,练就了“神乎其技”的身手,可以把碗筷玩弄于手掌之中,收放自如,得心应手;挑水打饭,更是如同腾云驾雾,毫不费力。从作务里我感到无比快乐,从来没有生起厌倦之心。

  正文 六、苦行(2)

  修行,有所谓“乐行”,有所谓“苦行”。我在“苦行”的生活中,能够感觉到生命活得很踏实、很快乐。在自己后来的人生岁月中,一直以此感到自豪。

  寺院是我们学习的地方,过去称为“丛林”。所谓“丛林”者,要能接受十方僧众挂单;在接待十方时,都有很严苛的要求,才能让云游的僧侣奉行规律,接受调教。

  回忆起十五岁那年,我在栖霞山接受佛教的比丘三坛大戒。记得第一天报到时,戒师问我:

  “你来受戒,是师父叫你来的,还是你自己发心要来?”

  “弟子自己发心来的!”我这么回答。

  哪知说过以后,戒师拿了一把杨柳枝,在我头上猛打一阵,我顿时眼冒金星,感到很错愕:我有什么错吗?这时只听得戒师慢条斯理地说:

  “你很大胆,师父没有叫你来,你没有得到师父的允许,自己就敢来受戒。”

  听了这话,觉得“说得也是”,心里平服不少。

  第一位戒师问过以后,走到第二位戒师面前(戒师就等于现在的口试官一样),结果他问了同样的问题:

  “你来受戒,是师父叫你来的,还是你自己要来?”

  刚才被打过,懂得应该要“尊师重道”,因此赶快说:

  “是师父命令我来的!”

  哪知话才说完,戒师也拿起一把杨柳枝,在我头上猛打,一边打一边说:

  “岂有此理,假如师父没有叫你来,你连受戒都不要了!”

  想想也对,说得不无道理。这时他叫我再到第三位戒师那里,问题还是一样:

  “你来受戒,是师父叫你来的,还是你自己要来?”

  正文 六、苦行(3)

  前面被打过两次,有了经验,就回答:

  “戒师慈悲,弟子来此受戒,是师父叫我来,我自己也发心要来。”

  我自觉这种回答应该天衣无缝,合情合理。哪知戒师仍然拿起杨柳枝,一阵抽打后责怪说:

  “你说话模棱两可,真是滑头。”

  到了第四位戒师那里,问话改变了,他问:

  “你杀生过没有?”

  杀生是严重的犯戒,我既然来受戒,怎么可以说有杀生呢?因此毫不考虑地说:

  “我没有杀生!”

  哪知戒师即刻反问:

  “你平时没有踩死过一只蚂蚁,没有打死过一只蚊子吗?你打妄语,明显是在说谎嘛!”说过以后,杨柳枝再度狠狠地打在身上。

  又再换另一个戒师,他同样问:

  “你杀生过没有?”

  因为刚才被打过,只有承认:

  “弟子杀过!”

  “你怎么能杀生呢,真是罪过!罪过!”每说一句“罪过”,都要打上好几下杨柳枝。

  下面再有戒师,他还没有开口,我就把头伸出去,说:

  “老师,你要打就打吧!”

  正文 六、苦行(4)

  所谓“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这种“以无理对有理,以无情对有情”的教育,就是要把你“打得念头死”,然后才能“许汝法身活”。当初我心中虽有不服,但后来确实感觉到,这样的训练,让一个人在无理之前都能委屈服从,将来在真理之前,还能不低头接受吗?

  除无情打骂的教育以外,在五十三天的戒期当中,每次听戒师讲话,都得跪在地上。如果是地板或地砖,倒也还好。有时候要到大雄宝殿的丹墀教授仪礼,经常一跪就是几小时。等到起来时,地上的碎石子都嵌进皮肉里,虽然隔了两层的海青、袈裟和衣裤,但是鲜血还是从裤子里渗透出来。这让我想起在一个漫画故事里,讲到孙悟空的修行,需要一千天的时间才能有成就。其间一百天站着不许动,一百天坐着不许动,一百天蹲着不许动,一百天跪着不许动,一百天睡着不许动,一百天除了头以外全身浸在水中……孙悟空能大闹天宫,神通广大,也是苦练出来的。我想自己只不过才五十三天,有什么不能忍耐的呢?

  不过,皮肉之苦其实还比较容易忍耐。更大的考验是,受戒时我才十五岁,正是精力充沛,好奇心强烈的时候,对于身旁的事事物物,难免好奇地想要看一眼。但是每次只要被戒场的引礼师父看到了,杨柳枝马上就狠狠地打在身上,并且大声骂道:“眼睛东瞟西看的,这里有哪一样东西是你的?”有时候听到一些风吹草动的声音,也会兴致勃勃地聆听,结果又是招来一阵责打与呵斥:“把耳朵收起来!小孩子听一些闲话做什么?”

  确实,没什么东西是我的!因此,我闭目不看,收耳不听。在五十三天的戒期中,我生活在漆黑、无声的世界里,但是虽然如此,我的心中却燃起了一盏明灯,我发现世界上的一切,原来都在我们自己的心中。于是我学会了不看外而看内,不看有而看无,不看妄而看真,不看他而看己。

  直到戒期结束那一天,我在长廊上睁开眼睛,忽然见到外界的青山绿水、蓝天白云,感觉真是美不胜收!尤其经过这一番反观自照的日子,虽然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但是心里的感觉已经和以前大不相同,山已不是山,水已不是水了。所以到了现在,我走夜路,上下楼梯,即使不用眼睛看,也能无碍自如。我甚至常觉得:用心眼去感受世间事,比用肉眼去观察还要来得如实真切。

  正文 六、苦行(5)

  我在栖霞山受戒,并且参学了六年。每天的生活,大致都和戒期一样,连上个厕所都有老师沿途监管。晚上开大静后,一声喝令:“赶快睡觉!”包括上厕所、脱衣服,然后躺在床上,三分钟之内要迅速完成,之后就不能再有半点动静了。即使在夜里,老师也是静坐监管。每天早晨三点半起床做早课,因为早起的关系,常常感觉睡眠不足,因此早课礼拜时,往往拜下去就不知道要起来,因为睡着了。这时纠察老师就会走到前面,踢踢头,喝令:“起来!”

  经过这样多年的训练,到现在我不但坐着能睡觉,连站着也能睡,甚至走路都能睡。所以经过当初严格要求的苦修,现在回想起来,真是获益良多。

  十八岁时,我升学上了焦山佛学院。因为是新生,立刻被分配到大寮典座,也就是负责三餐煮饭烧菜的职务。我担任两年的典座,除了择菜、洗菜,也学会了烹调的方法。至今我对菜肴的煮法,烹调的技艺,虽不能称为一流,但自觉有些心得。

  在焦山佛学院期间,因为年轻,什么事情都觉得应该当仁不让,勇于维护正义;但也因为心直口快,经常惹来麻烦,因此自觉应该有“禁语”的必要。刚开始自己很不习惯,不知不觉就会脱口而出,明明知道不能说话,偏偏忘记而说漏了嘴。为了处罚自己,我经常独自跑到大雄宝殿后面,人迹罕至的海岛,掴打自己的耳光,并且自我责骂:“你真是岂有此理,自己欢喜持禁语,又没有人勉强你,却出尔反尔,不能持好。”

  为了根除自己的习性,务必要给自己刻骨铭心的教训,因此我重重地处罚自己,有时打得嘴角都渗出鲜血。就这样实践了一年的“禁语”,这一年不讲话的经验,对于青年时代初学佛法的我,在学习过程中,有很深的意义。因为我体会到,“禁语”不只是口中无声,更重要的是心中无声。有时我们受了一点委屈,表面上虽然若无其事,但是内心的不平、怨愤,却如澎湃的浪涛一样,发出巨大的响声。如果我们能够止息内心烦恼的声音,那就是宁静无声的证悟世界了。

  二十岁离开焦山佛学院时,我舍弃所有的衣单行囊,孑然一身回到祖庭宜兴大觉寺,重新过着一无所有的生活。在此大约三年的生活中,我编过杂志,做过小学教师,担任过寺院的监院、住持。当时我订立“新生活规约”,明定寺中僧众早晚功课正常。三餐饮食定时,不可随便外出。虽然遭受守旧派的反对,但我自许是新一代僧众中的佼佼者,是新时代的青年,是太虚大师的仰慕者,自觉应该有沥血革命的勇气。虽然这些与苦行生活没有太大的关联,但也可以看出我有冒险犯难的精神,有革新佛教、整顿纲纪的勇气。只是当时诸多奋发为教的行为,也就不足再述了。

  正文 六、苦行(6)

  二十三岁时,我又把自己所有的身外物,悉数送给同参道友,然后孑然一身来到台湾。我在《人生百事》里说:“一个人一生当中,应该有一至两次,将身边的物品全部送人,体会空无一物的境界。”所以,在我离开焦山时,以及这次来台前的“喜舍”,对我一生的修行,帮助很大,让我体会很深。

  到了台湾,一时举目无亲,挂单无着,我几乎沦为流浪的乞丐。幸亏中坜圆光寺的妙果老和尚收留了我。我忏悔此身之业障,每天过午不食、刺血写经,同时为圆光寺常住劳役服务,例如拉车采购,收租担米,尤其要打井水,供应八十余名寺众的生活用水,还要扫除广场落叶、清理水沟、打扫厕所等。前后两年的时间,我自觉自己虽然衣单不全,甚至只穿一件短褂过了一个严冬,但心中觉得温暖安乐。当时的“行单”再加“忏悔”的行持,对一个血气方刚、还在成长中的青年,也是非常重要的事。

  在佛教里,一般出家人的修行,大部分都是以念佛、参禅,或是自我礼拜为密行,但每日早晚课与三餐,“五堂功课”一定要随众。我在大陆的栖霞、焦山参学期间,每年到了冬天,不是打七个“佛七”,就是打七个“禅七”,每次都是四十九天。在那个还是青涩不成熟的年龄,哪里有心去参禅念佛。只是当时在焦山,每天晚上的一支大板香,一点三刻钟后,都会分一个大菜包给我们。就是为了这个大菜包,每天都盼望这支一点三刻钟,很长的大板香。

  我住过金山及天宁的禅堂,虽然为时不长,但我经历了所谓“各家禅林”的风味。尤其我连续几年到宝华山参加戒期,名义上说是当义工,实际上是想参学宝华山传戒的仪规。宝华山传戒,在大陆是第一风范,每年春秋季都有数百名戒子。尤其每三年一次的有千余人参加的戒会,成就戒子的袈裟、衣钵,而称为“罗汉戒期”。

  总说我出家时虽然年龄很小,也没有很好的学习环境,因为当时正逢抗战期中,在栖霞山所过的生活,三餐经常是水已煮开,下锅的米在哪里还没有着落。晚上睡觉,美军的飞机来轰炸,床铺震动,整个人从床上被震得摔落到地上,甚至把床铺都给震坏了。有几次,我还看到飞机上的人把炸弹丢下来,所幸都没有造成伤亡。

  正文 六、苦行(7)

  尽管生活艰苦,但我在佛门里的学习,从“禅宗”的金山到天宁,“律宗”的古林律寺到宝华戒堂,“教下”的栖霞到焦山,我都曾经参学过。尤其栖霞山本来是三论宗的道场,毁于太平天国洪杨之乱以后,宗仰上人前来复兴,改为金山寺的法脉,但实际上栖霞山有念佛堂,尤其早晚课都要念很长的楞严咒。

  在我参学的十年当中,因为游走在许多丛林之间,所以也就懂得律宗、净土宗、禅宗,甚至密宗等四大宗派的修行。可以说,我童年在佛门接受的丛林教育,用现在的话来说,等于一个军官在陆、海、空三军都受训过,资历完整。这是当时小小年纪的我,除了为常住劳动服务外,自己参学得来的经历。

  总计我未到台湾之前,所参加过的“禅七”、“佛七”,应该各有五十次以上,每次都是七七四十九天,所以算起来至少也有数百个日子。后来我到了台湾,在中坜圆光寺每年也要打七,但是这里只打三个七,不打七个七。

  一九五三年我到宜兰之后,在雷音寺前后二十六年,每年都要住持一次“佛七”。从早上五点第一炷香开始,一直到晚上圆满,从来没有缺席过一炷香。那时雷音寺虽小,但坐落在中山路的市中心,每次“佛七”,在家的信众参加踊跃,迟到的人往往进不了门。尤其每年一次的“佛七”,宜兰人简直把它当成过年一样,平时在外地工作的人,都会特地回乡参加,大家念佛念得法喜充满,当然我也非常认真。每到“佛七”,我就在红绿招贴纸上,用毛笔写一些念佛标语,把整个佛殿布置得焕然一新,每次总要写上两天,才够贴满佛堂。

  我一生没有练过书法,如果说我能写毛笔字,就是在这二十六年的“佛七”当中,不但念佛,也让我有机会写字和信徒结缘。我写的标语,内容大都是摘录自《西斋净土诗》,如:

  一朵莲含一圣胎,一生功就一华开;

  称身璎珞随心现,盈器酥酡逐念来。

  正文 六、苦行(8)

  遥指家乡落日边,一条归路直如弦;

  空中韵奏般般乐,水上华开朵朵莲。

  不向娑婆界上行,要来安养国中生;

  此非念佛工夫到,安得超凡愿力成?

  香雾八天浮盖影,暖风吹树作琴声;

  分明识得真如意,肯认摩尼作水晶。

  一寸光阴一寸金,劝君念佛早回心;

  直饶凤阁龙楼贵,难免鸡皮鹤发侵。

  鼎内香烟初未散,空中法驾已遥临;

  尘尘刹刹虽清净,独有弥陀愿力深。

  娑婆苦海泛慈舟,此岸能超彼岸否?

  直指迷源须念佛,横波径度免随流。

  千生万劫长安泰,五趣三涂尽罢休;

  纵使身沾下下品,也胜豪贵王阎浮。

  我从一九五三年正月到宜兰雷音寺,五十多年来一直没有离开过宜兰,虽然我后来创建佛光山,到南部创办佛学院,但我的户口一直都留在宜兰。其间我也在虎尾、龙严、台北、三重、头城、高雄等地举办“佛七”。当时一般信众并不太了解念佛的仪轨和心要。我告诉大家:念佛可以“欢欢喜喜”地念,也可以“悲悲切切”地念,或是“实实在在”地念,乃至“空空虚虚”地念;念佛最重要的,不但要以“正念”对治“妄念”,最后还要以“无念”对治“正念”。

  正文 六、苦行(9)

  经过我的说明、指导,大家都乐于参加。几十年来已经成为台湾的盛事,我也算是借机为自己增加一些密行。

  算来在我八十一年的人生岁月中,光是念佛花去的时间,大概就有上千个日子。一个出家人,一生当中能有上千天没有杂务,只是念佛、参禅,说都没有心得也不尽然。

  记得一九五四年,我在宜兰住持“佛七”,七天当中,我感觉走路轻飘飘的,好像腾云驾雾一般。早上起床刷牙,牙缝里好像蹦出一句句的“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吃稀饭的时候,一口一口地吃着稀饭,好像也是在念着一句一句的“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睡觉了,外面的一切事情历历如绘,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七天的时间,宛如一刹那,一下子就过去了。真是念得天也空,地也空,人我也都空,只有一句阿弥陀佛在其中。从那个“佛七”里,我对念佛,增长了无比的信心!

  空空虚虚地念佛,使我体会到忘却时空、身心脱落的快乐;从老老实实的参禅里,我也有过“身心俱泯,大地空旷”,乃至“时间、空间、天地万物都为之一空”的修行体验。不过说来惭愧,我没有开悟,也没有证果,直到今天,我只是安分地吃饭,安分地睡觉,安分地做佛事,所谓“心怀度众慈悲愿,身如法海不系舟;问我平生何所似,佛光普照五大洲”。这是我一生念兹在兹的愿心。

  其实,在各种修持当中,我自己受益最大的,应该是“拜佛”。虽然近年来因为腿部开刀,不能跪拜,但是在过去,我每天早晚都要各拜佛半小时,虽然时间不长,但每天持之以恒,尽量不让它间断。尤其早在我十五岁那年,因为受戒时烧戒疤,把头盖骨给烧得陷了下去,之后我忽然好像失去记忆的能力,读《古文观止》《四书读本》,怎么念就是背不起来,并不是我不用功,而是任我怎么努力念诵,就是没有记忆力。

  因为无法背书,被教我的觉民法师罚跪、打手心,这是常有的事。有一天,我又再次为了不会背书而挨打,教务主任觉民法师一面打,一面骂:“你真笨哦!你要多拜观世音菩萨,祈求聪明智慧哦!”真奇怪,那个时候不管老师怎么打手心,我竟然一点痛的感觉都没有,只觉心中好像忽然亮起了一盏明灯:“哦,原来拜观世音菩萨就可以有聪明智慧,我有希望了!我有希望了!”

  正文 六、苦行(10)

  生来虽然不是很聪明,但也不是很笨的我,自从受戒失去记忆力以后,感觉人生好像从此没有了未来。现在忽然听到拜观世音菩萨,可以有聪明智慧,一下子又燃起了我的希望。只是当时在丛林古寺里,想要拜观世音菩萨,也没有地方可以拜。因为大雄宝殿除了早晚课的时间以外,不能随便进入,其他的殿堂也都各有堂主。我在学院里,除了一间共享的小礼堂以外,又能到哪里去拜观音菩萨呢?

  所以,之后每到夜深人静,我就偷偷起来到礼堂去,一个人面对观世音菩萨。首先称念:“悉发菩提心,莲花遍地生,弟子心朦胧,礼拜观世音。求聪明,拜智慧,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称念之后就拜下去,大概留停半分钟,自己垂泪感动地念“观世音菩萨、观世音菩萨、观世音菩萨……”就这样,我一边念,一边拜,拜了一拜又一拜。

  礼拜观世音菩萨的灵感很多,听说有人拜到后来,蒙观世音菩萨甘露灌顶,或是摩顶授记。但是很惭愧,这些我都没有。不过,时间过了三四个月之后,奇异的现象发生了,从此之后我的记忆力忽然好了起来,而且是出奇的好。过去念书,一篇《古文观止》念了二三十次,还是无法背诵,现在只要两三次就会背了。甚至《战国策》《史记》上的短论,未经老师教授,自己看一遍就能记得。至今时隔六十余年,这些文章在我口边,还是能够朗朗上口。

  尤其很幸运的是,就在这个时候,学院派我管理图书馆。那原本是栖霞师范学校所有,因为他们随军队撤退到后方重庆,所以所有的书都留给栖霞佛学院。这么多书,该看哪一本,刚开始我也不懂,不过我很留心注意,看看哪些书经常被老师、学长借出去,等他们还回来,我就拿来看。当中,尤其是乡村师范学校的活页文选,以及各种文艺小说,对我帮助最大。

  坦白地说,我一生经历的各种苦行修行,虽然都能接受,但并不是太喜欢,可是阅读小说,我真是兴味盎然,乐趣无穷。那个时候,举凡《三国演义》《水浒传》《七侠五义》《小五义》《封神榜》《荡寇志》等,我几乎看过一遍就能记住。所以多年以后,偶尔和徒众小参,我就跟大家讲,我说一段《三国演义》给你们听。于是我把“诸葛亮借东风”、“曹孟德败走华容道”等精彩的情节说上一段。因为我说的都是书中的原句,弟子们也都听得目瞪口呆。

  正文 六、苦行(11)

  有时我也信手拈来,顺口说上一段《水浒传》。由于我对梁山泊上一百零八条好汉的名字、绰号、身穿的衣服、手拿的武器,都能如数家珍,一一道来,弟子们对我在年轻时曾经看过的书,至今还记忆这么深刻,都表示佩服不已。

  在我的生命中,有很多事,不得不感谢观世音菩萨跟我的因缘。一直到现在,我对于一些年轻徒众的修行,总认为他们应该要从拜佛开始。因为礼拜可以庄严身心,可以折服我慢、增加谦虚,可以跟佛陀倾吐心事。拜佛时,人虽拜下去了,心里的情感却升华而与佛相应。所谓“鼓声有打则响,钟声有叩则鸣”;人有诚心礼拜,佛怎么会不垂慈感应呢?

  一九八五年,在我开创佛光山十八年后,我卸下住持之任,传位给心平和尚,之后就搭机到美国西来寺。感谢住持慈庄法师为我安排关房,我在西来寺关房开始了“闭关”的生活。

  过去在团体里生活惯了的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大众,每次出门都是一群人,走到哪里坐下来,也是一群人。现在闭关了,偌大的关房里只有我一个人。不过闭关期间正是很好苦修的时候,所以我一样早上四点起床,盥洗后,礼拜、读经,然后经行、写作……只是很惭愧,在关房里的五个月时间,每天我都希望能看到报纸。可见心还是不容易关闭,心像猿猴,心猿意马,不断向外奔驰。为了安心,先要“降伏其心”,因此我想出很多“降伏其心”的办法。例如,佛教的“五停心观”可以对治五盖,“九想观”可以对治贪欲,“九住心”可以勘察自己的心是否安住一处。乃至过去所学过的禅门公案,都一一拿出来实践。所以在五个月的闭关期间,我终于完成了一部《星云禅话》,后来一直在电视上播出,这也是拜闭关所赐。

  过去我一直提倡“禅净双修”,我指导信徒也主张“解在一切佛法,行在禅净双修”。但是我的母亲认为我的“双修”还不够,因此教我一个“十修法门”:“一修人我不计较,二修彼此不比较,三修处事有礼貌,四修见人要微笑,五修吃亏不要紧,六修待人要厚道,七修心内无烦恼,八修口中多说好,九修所交皆君子,十修大家成佛道。”后来我把它编成《十修歌》。我想如果人人都能十修,真是佛国净土乐逍遥。

  说到苦行,我一生最感激的,应该就是很多的人事让我有机会修持“忍辱波罗蜜”了。我从小出家,就受到前辈的歧视。因为我没有经过小寺院的基础养成,一下子就进入大丛林里参学,当然陋习、缺点很多,所以学长经常取笑我,例如说我走路不威仪,叫我走来走去,训练我走路,有时一走就是几小时,他们以教我为乐。

  正文 六、苦行(12)

  三餐吃饭时,虽然他只是一个小职事,都可以叫我站在身旁,为他添饭、夹菜,我的师兄就是其中一个。他们吃饭时,还不忘揶揄我,一个说:“星云是没有出息的!”一个搭腔说:“哎呀,不可以小看他,他也会像某某人那样聪明!”我师兄则说:“他如果能像某某人那样聪明,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我是被人看轻到如此的地步,但是我一点也不泄气,因为一个人有没有出息,岂是现在就可以看得出来的?还要十年、二十年以后呢!不过这倒是让我联想到外面的一些境界,就像打棒球,坏球来了,不要接,就不会被三振出局,根本也不需要什么忍耐。

  说到“忍耐”,在我一生中,有好几次的经历,让我深刻感受到,修行的确需要有极大的忍耐力,试举二例:

  第一,在六十年代,台湾佛教没有什么事业可言。当时我想,在我的发心、能力之内,应该可以办一所幼儿园。因此特地派了几个宜兰的青年,鼓励她们到外地接受幼教训练。她们真的前往受训了,我在宜兰也开始筹设幼儿园。一时之间也没有经费,后来就在雷音寺旁,把一个倒垃圾的小池塘填平,想在上面建两间教室。工程进度很慢,因为没有经费,信徒虽也发心帮忙,但还是没有办法加快速度。

  有一天,我接到慈惠、慈容她们受训即将毕业的消息,因此就想幼儿园的工程非要加快不可。这一天我到工地巡视,看到工人在慢慢装潢、修饰,但四周墙壁都没有粉刷。我上前告诉工人:“你们要赶快把墙壁粉刷一下。”

  正当我说此话的时候,有位老太太出现,她大声说:“不可以,我家侄儿松年说,没有钱再买石灰粉刷墙壁了。”我一听,这也是事实,没有钱,怎么能粉刷呢?我觉得她说得很对。

  过几天,我又去查看工程,看到工人在刷墙。我说:“不能刷呀,没有钱啊!”那位老太太又出现了,她说:“我家侄儿松年说,还是要刷一下比较好看。”

  当时我只觉得羞辱、惭愧,我在这里创建幼儿园,你在那里跟我左一句你家松年说,右一句你家松年说;一下子不刷,一下子又要刷,那我算什么呢?但是这个事情又不能发作,想想算了,做了就好,即使是屈辱,既然来了,也要忍气吞声。

  正文 六、苦行(13)

  过了几天,我想筹设董事会,准备向政府申请幼儿园备案。这时大家七嘴八舌,说要请社会上的什么名人士绅来担任幼儿园董事,我一概都接受。到了会议这一天,来了十几个人,一位在宜兰高中教书的程郁尊先生负责记录。会议开始,我上台感谢大家出席,就说:“今天来的,都是我们的董事,但现在我们要选出一位董事长。”

  当时我心里在想,我虽然年轻,没有学历、经历,但幼儿园是我倡议创办的,我应该是当然的董事长。但是有一个人忽然冒出来说:“董事长就请张振茂先生来担任。”

  张先生是一位宜兰市公所退休的老人,我一听要请他担任董事长,马上想到,现在幼儿园急于要立案,以便赶在青年回来前开学,由他担任董事长,他能达成这个要求吗?但是既然有人提名他,我就说:“张先生,你已被选为董事长,请你上台主持会议。”

  当张先生慢慢走上讲台,此时在台下记录的程先生忽然站起来,把笔往地上一掼,愤怒退席,边走,口中还骂了一些不好听的话。当时本省的人很多,大家也听不懂他的话。这时刚才提名张先生的郭居士问我:“他说什么呀?”我说:“他说不高兴参加。”又再追问:“为什么呢?”旁边的人就告诉他:“他不高兴由张先生担任董事长,认为应该让法师担任。”郭居士说:“法师任园长就好了!”

  后来他们又经过一番讨论,这位郭居士只好自认错误,对张先生说:“你下台吧,董事长还是请法师担任。”然后对着我说,“法师,请你上台。”

  这一刻,从台下到台上,虽然只有几步路,但是我感觉比现在的海峡两岸还要遥远,实在没有面子,也没有勇气再回到讲台上。只是想到,如果我不上去,董事会没有开成,也就不能完成幼儿园的立案,那么势必延迟开学……

  想到这里,我挣扎着告诉自己,只这几步路都不能忍吗?就是上刀山、下油锅,只要我走过去了,幼儿园的设立就能成功。于是我重新上台,主持会议,终于顺利成立董事会,同时也结束了这场闹剧。这件事之后,我觉得至少给自己增加了十年的修行。

  第二,一九六五年的某天,我接到越南佛教会的通知,要我参加“世界佛教服务社会大会”。之后又接到“中国佛教会”的通知,要我到台北参加“会前会”。我随即买了夜间的火车票,第二天到达台北,直接就到“中国佛教会”开会。

  正文 六、苦行(14)

  到了会场,我找个位置坐定后,会议准时开始。理事长白圣法师看到我,第一句话就说:“你也想去吗?你去,我就不去。”

  我一听,即刻就说:“这个团需要老法师领导,老法师要去,我可以不去。”

  白圣法师马上说:“不去,那就请你退席吧!”

  我愣了一下,但随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然后从容、温和地退出会场。

  当我走出会场,“立法委员”莫淡云女士从后面追了出来,问我:“你就这样回去吗?”

  我回答说:“我不回去,做什么呢?”

  于是我又买了一张车票,赶回高雄,已经是黄昏用晚餐的时候了。

  其实这是一个很难忍受的场面,尤其我自许是个热血青年,有革新佛教的理想,在顽固的恶势力之前,我是不会低头的。但是因为当天有不少社会贤达与会,我不希望把佛教的“家丑”外扬,所以只有忍下来。我告诉自己:为了佛教,有什么不能忍的呢?

  发生这些事情,每次事后我都感觉,自己的修行又增加了十年,甚至二十年。所以后来我说:一个人能忍受多少屈辱,就能有多少成就!我认为,假如要论苦行,要论修行,并不是禅净礼拜而已,应该在生活里实践六度万行,奉行度众的四摄法,学习四大菩萨的悲智愿行,那么我们才能在人间推行佛教,人间佛教的净土才能实现。

  自此以后,我在推动人间佛教的生活中,一直警告自己,要“把人做好”,要“自觉行佛”。苦行只是自己的密行,不足以向人炫耀,应该从行为上改变自己。要让自己的行住坐卧、食衣住行、语默动静都有佛法。例如,给人欢喜、给人信心、你大我小、你有我无、学习吃亏、认错改过、明理感恩、尊重包容,乃至待人好、不计较、不比较、做好事、说好话、存好心等;能够让自己的身、口、意都能契合佛法,那才是修行。

  常有人问我,你创建佛光山,以及全世界二百多个寺院道场,甚至西来大学、南华大学、佛光大学,以及美术馆、电视台、报纸等佛教事业,你一个人怎么能做这么多事业,钱是从哪里来的呢?

  正文 六、苦行(15)

  其实,我一生从来没有储钱的习惯,也没有拥有金钱。佛光山的信徒几乎没有人看到过我上街买东西,佛光山的信徒也没有人看我上他们家去喝茶、串门子,佛光山的信徒更没有人听到我向他们化缘。我自己一向奉行“以无为有”,从“无”里面创建一切。但是佛光山承受外面打击最严重的,大概就是说“星云大师很有钱”!实际上这句话应该是:“星云庸碌无能,没有奇异的本领。”但我自许有一个特长,是别人所不及的,那就是所有的金钱,我一概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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